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廖正英：(四川Bxssyh130)

         清晨的薄霧像一層輕紗，緩緩鋪展在嘉陵江的江面上，水波微漾，倒映著兩岸蒼翠的山影。我站在武勝縣老街的石板路上，腳底傳來久違的踏實感。這是一條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如鏡的小巷，青石板縫隙間鉆出幾株倔強的野草，在晨風(fēng)中輕輕搖曳。我拖著行李箱，輪子碾過石板發(fā)出“咯噔咯噔”的聲響，像是在喚醒沉睡的記憶。二十年前，我就是從這條街走出去的，背著書包，眼里裝著對外面世界的憧憬。如今歸來，腳步卻多了幾分遲疑，也多了幾分溫柔。

       武勝，這個藏在川東褶皺里的小城，是我血脈里最深的印記。它不似成都的繁華喧囂，也不像重慶的立體魔幻，它安靜、溫潤，像一位不善言辭卻深情款款的母親。這里的山不高，卻綿延成溫柔的臂彎；這里的水不急，卻滋養(yǎng)出一代又一代堅韌的女子。我曾以為，逃離這里，才能活出自我；可如今才明白，真正的自我，恰恰是在這片土地上悄然生長的。

       走在老街上，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。街角那家開了三十多年的豆花店依舊冒著熱氣，老板娘還是那副利落的短發(fā)，圍裙上沾著點點豆花漬。她抬頭看見我，愣了一下，隨即咧嘴一笑：“喲，這不是小梅嗎？長成大姑娘了！”聲音洪亮得像清晨的雞鳴，瞬間把我拉回童年。那時，我每天上學(xué)前都要在這兒吃一碗豆花，撒上紅油、蔥花、花椒面，再配一根油條，香得能把隔壁的狗都饞醒。如今再嘗一口，味道竟分毫不差——原來，有些東西，時間帶不走。

       街邊的梧桐樹比記憶中更粗壯了，枝葉交錯，遮出一片清涼的綠蔭。樹下坐著幾位老太太，搖著蒲扇，說著家長里短。她們的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，那是風(fēng)吹日曬的痕跡，也是生活磨礪的勛章。我駐足聽了一會兒，她們聊著誰家女兒嫁得好，誰家媳婦生了雙胞胎，誰家婆婆又和兒媳鬧了矛盾。這些瑣碎的話題，在城市里或許會被視為“八卦”，可在這里，卻是最真實的生活圖景。她們的聲音不高，卻帶著一種篤定的力量——那是歷經(jīng)風(fēng)雨后的從容，是扎根土地的底氣。

       我繼續(xù)往家走，路過一片菜園。園子里種著辣椒、茄子、空心菜，還有一小片香蔥。一個穿著藍(lán)布衫的女人正彎腰摘菜，背影清瘦卻挺拔。她聽見腳步聲，回頭一笑，是姑媽。她皮膚黝黑，手掌粗糙，指甲縫里還嵌著泥土，可那笑容卻像陽光一樣明亮。“回來啦？”她輕描淡寫地問，仿佛我只是去隔壁串了個門?？晌抑?，她一定早早起來掃了院子，換了新被單，還特意燉了一鍋我最愛吃的臘排骨。

       家，還是老樣子。三間瓦房，院墻爬滿了絲瓜藤，藤上開著黃花，蜜蜂嗡嗡地飛。堂屋正中掛著爺爺奶奶的遺像，相框擦得锃亮。我放下行李，坐在門檻上，看著院子里那只老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啄食，忽然覺得眼眶發(fā)熱。這里沒有智能馬桶，沒有中央空調(diào)，沒有網(wǎng)紅咖啡館，可它有一種城市里永遠(yuǎn)無法復(fù)制的溫度——那是親情的溫度，是記憶的溫度，是靈魂的歸處。

       午后，我跟著姑媽去趕場。武勝的“場”不是商場，而是鄉(xiāng)間集市，每逢農(nóng)歷二、五、八開市。集市上人聲鼎沸，菜攤、肉鋪、鞋店、裁縫鋪擠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。賣菜的大姐嗓門洪亮：“新鮮的兒菜，自家地里種的，沒打藥！”賣鞋的大叔拿著喇叭喊：“皮鞋十元一雙，虧本清倉！”我穿梭在人群中，聞著烤紅薯的甜香，聽著鄉(xiāng)音俚語，忽然覺得，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——熱鬧、真實、充滿煙火氣。

       在集市一角，我遇見了兒時的玩伴小芳。她比我大兩歲，早早就嫁人了，如今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。她穿著碎花襯衫，頭發(fā)扎成馬尾，臉上有疲憊，也有滿足。我們坐在路邊的石墩上，聊起過去。她說她也曾想去大城市闖蕩，可父母年紀(jì)大了，孩子還小，她走不開?！坝袝r候也羨慕你，自由自在的?！彼χf，眼神卻很平靜，“可我覺得，我也沒虧。每天看著孩子長大，看著菜園豐收，也是一種成就?！?/p>

       我怔住了。在城市里，我們總被教導(dǎo)要追求“成功”——高薪、體面、獨立?？稍谶@里，我看到另一種成功：一種扎根、守護(hù)、傳承的成功。這些鄉(xiāng)村女性，她們或許沒有光鮮的簡歷，沒有耀眼的頭銜，可她們用雙手撐起一個家，用耐心熬過每一個難熬的夜，用愛縫補生活的裂痕。她們是沉默的大多數(shù)，卻是最堅韌的存在。

       傍晚，我沿著嘉陵江散步。夕陽把江水染成金色，漁船緩緩歸航，漁夫哼著不知名的川江號子。岸邊有幾個小女孩在跳皮筋，笑聲清脆如鈴。我蹲下身，看著她們跳“馬蘭花”，忽然想起自己也曾這樣無憂無慮地奔跑在田埂上。那時的夢想很簡單：長大后要當(dāng)老師，要穿白裙子，要住有陽臺的房子。如今，這些都實現(xiàn)了，可我卻常常感到空虛。而在這里，在武勝的晚風(fēng)中，我第一次覺得，心是滿的。

      夜幕降臨，姑媽端出一桌家常菜：臘肉炒蒜苗、酸菜魚、涼拌折耳根、南瓜稀飯。飯菜簡單，卻香氣撲鼻。我們圍坐在小方桌旁，邊吃邊聊。姑媽說起村里的變化：修了水泥路，通了自來水，年輕人也開始回鄉(xiāng)創(chuàng)業(yè)了?！坝袀€姑娘開了農(nóng)家樂，城里人周末都來住?！彼f，“還有人直播賣柑橘，一晚上賣了幾千斤?！蔽衣犞?，心里涌起一陣暖意。鄉(xiāng)村振興不是空話，它就藏在這些細(xì)小的變化里，藏在每一個愿意回來的人心里。

       飯后，我坐在院中看星星。武勝的夜空清澈得驚人，銀河像一條銀色的綢帶橫貫天際。沒有城市的光污染，星星顯得格外明亮。我忽然明白，為什么古人說“落葉歸根”。人這一生，走得再遠(yuǎn)，心里總有一塊地方，屬于故鄉(xiāng)。它不一定完美，不一定富裕，可它承載了你的童年、你的親情、你的來處。對女性而言，這份歸屬感尤為重要——在職場中我們披荊斬棘，在生活中我們獨自撐傘，可總需要一個地方，讓我們卸下盔甲，做回那個被寵愛的小女孩。

       這一夜，我睡得很沉。夢里，我變成了一株黃葛樹，根扎在武勝的泥土里，枝葉伸向天空。風(fēng)吹過，沙沙作響，像是母親在哼歌。

       第二天清晨，我收拾行李準(zhǔn)備返程。姑媽塞給我一包自家曬的蘿卜干，一袋新米，還有一小瓶泡菜?！俺抢镔I不到這個味。”她說。我點點頭，沒說話，怕一開口就會哭。

       車子啟動，后視鏡里的武勝漸漸變小，最終消失在晨霧中?？晌抑?，它沒有真正離開。它在我的胃里，在我的夢里，在我的血脈里。它提醒我，無論走多遠(yuǎn)，都不要忘記自己從哪里來；無論多忙碌，都要留一片柔軟給故鄉(xiāng)。

       回鄉(xiāng)，不是逃避，而是回歸?；貧w本真，回歸初心，回歸那個最真實的自己。對于女性而言，這或許是一場更深層的自我對話——在追逐獨立與自由的同時，也學(xué)會接納依賴與溫情；在擁抱世界的同時，也守護(hù)內(nèi)心的根。

       武勝很小，小到地圖上只是一個點；可它又很大，大到裝得下我整個童年，大到成為我靈魂的坐標(biāo)。下次回來，或許又是幾年后。但我知道，那條青石板路，那碗豆花，那片星空，永遠(yuǎn)在那里，等我歸來。